松尾芭蕉 旅日漫记之六

大雪纷飞，一间小屋，紧掖着“芭蕉茶屋”的牌子，蹲在公路边的雪地里。

车窗外的雪景，连奔带跑，很快到小寺了。

小寺，立石寺的俗称，本来是一座寺院，在奥羽山脉西边，后成了一个小镇，又因松尾芭蕉而更加出名，为日本东北山形市所辖。

大雪，似乎要把小寺掩埋。街巷是雪，屋顶是雪，树上是雪，抬头看周边不高的山，也是雪。

“奥の细道”四个黑色大字，制作在石柱上，顶上当然是白白的厚厚的雪，脚下当然是白白的深深的雪。黑与白，经典的颜色和搭配，配得上芭蕉的经典之作《奥の细道》了。

我走近拍照，踩进松软的雪堆里，摔不了跤，但若站远一些取景，这街巷踩的人多了，结冰了，像一层又硬又滑的玻璃，稍有不慎，就会摔个双脚朝天。

但是，人们还是要来，不畏天寒地冻，就奔着芭蕉的俳诗。

松尾芭蕉，日本文学史上的大诗人，德川时代的俳谐大师，世界闻名的俳句大家，享有“俳圣”“无禄文化旗手”之誉。

圣人者，不食人间烟火也，游历山水，纪游讲学，栖居寺院，随遇而安。古代日本也好、中国也好，寺院都是最好的借宿之所，还可与满腹经纶的僧人吟诗作赋唱和。流放高官，贬谪文人，若于寺院借宿，应是一个慰籍了。

芭蕉不是被贬谪的为官文人。延保八年（1680年），37岁的芭蕉，已经当了5年指导或批点俳谐的专业俳谐师，收罗了很多弟子，奠立了清新的“蕉门俳风”，但日本俳坛仍然充斥着狂妄和俗气。无奈之下，他接受门生的赞助，离开喧闹的江户（现东京）市区，移居偏僻荒凉的深川区的一间草庵。

草庵在隅田川河畔，芭蕉联想到杜甫《绝句四首》之三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为其取名“泊船堂”。芭蕉写下有序的俳句：

因居闹市，九度春秋，今移居深川河畔。因忆古人“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之句，惭惶无似，盖此生贫寒故也。

柴门草庵

煮茶且扫落叶

狂风阵阵

诗序所引出自白居易的《送张山人归嵩阳》，其句式颇有宋词长短句的韵味，为什么会有中国现代诗汉俳之说呢？

钱起《送僧归日本》，“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以赠别来长安旅居、学习即将回国的日本僧人。芭蕉挑灯夜读的唐诗，该是这位僧人带回日本的孤本。

由此可见，“泊船堂”就是从中国去的舶来品了。后来，芭蕉弟子送来芭蕉苗，种于庭园内，生根结果，舶来品的“泊船堂”变成了土生土长的“芭蕉庵”。

但是，“芭蕉庵”仍然是草庵，仍然是稻草盖的顶、泥巴糊的墙，如何经受烈日暴晒、风雨来袭？触景生情，芭蕉又借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意境，下笔《茅舍有感》：

芭蕉秋颱摧叶

瓦盆承水滴答

漏夜听雨

芭蕉心灰意冷了，不管芭蕉庵的风雨飘摇，让弟子河合曾良给提袋子，带着当专业俳谐师所剩无几的零碎小钱，还有门生硬塞的一点赠予，于元禄二年（1689年）三月下旬，从江良出发，步行关东、奥羽、北陆，经日光、白河、松岛、平泉、尾花泽、出羽三山、敦贺诸地，九月抵达大垣，然后去伊势，转了半个日本，旅程二千四百公里，历时六个月。如其《幻住庵记》草稿断简所记：“以无庵为庵、无住为住。仅有斗笠一顶、草鞋一双，常在身上。”

芭蕉当年行至山寺，借宿寺院天台宗，静思修禅，清空安宁，相当于现在的名人住高级宾馆了。

芭蕉不是急才，转了一大圈之后，《奥の细道》纪游散文和俳句，五年后才完成。但是，一路山水已经给了他深刻的印象。小寺名寺，美景“五大堂”，耸立于断崖之上，隐藏于冰雪压顶的葳蕤树林之中。倚依其间，犹如悬在缥缈的天边，望奥羽山脉，望汇入最上川的溪流，千里冰封，做着雪色皑皑的梦。而从山口到山上寺院的1015级石阶，是后来才修的，芭蕉当然写不进《奥の细道》了。

山脚下的小寺小镇，“奥の细道”石柱边，实际上是新开辟的“奥の细道”公园。公园内，以山形市教育委员会的名义，立了保护历史文化古迹的红色边框公告牌，又雕刻了芭蕉的塑像，还有随行弟子曾良的塑像，又在一块石头上刻了芭蕉写山寺的著名诗篇《蝉》（该诗汉语翻译为：静寂，蝉声入岩石）。

几块石头雕塑，在小道边上，在几棵大树之下，成了隆重的佛教寺庙和日枝神社的点缀，这与芭蕉枯淡、闲寂、轻妙的美学追求很是吻合，而芭蕉也是僧人。

小寺还修建了现代色彩的“小寺芭蕉纪念馆”，修建了铁路和火车站。可不，轻轨火车正披着一身冰雪，缓缓穿行在两层小楼边的高架轨道上。

是小寺创造了芭蕉，还是芭蕉创造了小寺？是小寺因为芭蕉而成为旅游圣地，还是芭蕉因为小寺而诗名留芳？

包装是需要的，但三百多年前的芭蕉想不到，今天的小寺以他和他的俳诗、纪游书为名片，而让我们从几千公里外的另一个国度赶来。

在旁边的帐篷里，三个老人为游人免费提供甘酒——暖暖的、大米酿的甜品，但柜台上同时摆着明码标价的售卖品。

大门前的空旷地上，熊熊地燃烧着大块大块的木头，扩张着一圈一圈的暖流，温暖着往山上走去的游人。

旁边这个小店，以愿者上钩的理念，营销着“芭蕉之旅”牌清酒、“山寺”牌小吃和各种各样“芭蕉”、“山寺”纪念品。

穷困潦倒的芭蕉，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俳圣的清高，再到这里来拿冠名费，拿著名商标的丰厚报酬，而他又终身未婚，没有后嗣。

2019.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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