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莎士比亚
西宾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结束了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勇敢？”
这是著名的哈姆雷特之问，是阅读《哈姆雷特》时无法躲闪的挣扎。是的，挣扎。不仅指哈姆雷特，也指向我们自己。人生，谁不曾在十字路口踱来踱去？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魅力所在。他明明在讲一个中世纪王子复仇的故事，而且这故事还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经天才之手一抚摸，莎翁版《哈姆雷特》超越了所有以这个故事为原点的艺术形式。
莎翁说：终有一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这话很酷。一方面带给我们迫切的惶惑：到头来我们的人生有可能面对一事无成的虚空；但同时也带给我们无涯的镇定——把自己看低一些，一切就显得不那么急迫了，阅读也罢，死亡也罢。
阅读《哈姆雷特》，我选择在晚上11点以后开始，在相对寂静的环境里，也许更容易走进另一个莎翁——他从喂马开始，逐步成为演员、导演、编剧乃至剧院股东，最终，成为英格兰在世界舞台上的一张名片。他是陌生的，也是振聋发聩的，宛若冬夜雷霆。
《哈姆雷特》一共有五幕。我分别冠了一个标题：“真相”“装疯”“试探”“阴谋”“决斗”。知道是悲剧，却没想到主要人物最后都死了，很是唏嘘。悲剧，真的是要把一切有价值的毁灭给世人看？
当然，莎翁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沉重。首先扑入视野的是遍地珠玑，毫不夸张地说：手慢的人估计来不及捡——
“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
身处高位的人，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
向人告贷的结果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
盟誓的火焰，往往是光多于热。
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
重重顾虑使我们变成了懦夫。
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
魔鬼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
…………
莎翁首先是一个思想家，其次是一个诗人。我们固然会迷醉于莎翁比喻夸张排比叠加的气势如虹，但同时应该及时享受莎翁语言的诗意与明媚：“报晓的雄鸡用它高锐的啼声，唤醒了白昼之神……清晨披着赤褐色的外衣，已踏着东方高山上的露水走过来”。这仅仅是几个卫兵的聊天，也让人觉得那么文雅迷人。
这么说至少有三个莎士比亚：哲思的莎士比亚，雄辩的莎士比亚，诗意的莎士比亚。
如果允许更进一步，还可以来比较一下哈姆雷特与他的爱人奥菲利娅的“疯话”。
哈姆雷特是装疯，奥菲利娅是真疯。哈姆雷特的“疯话”至少需要具备四重功能：表达悲愤，刺探真相，迷惑对手，保护自己。所以真真假假，闪烁其词，充满理性迷雾。奥菲利娅的疯话照理应该杂乱无序，毫无主题。但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呈现的是明媚的悲伤，一悲父亲的离世，二悲爱情的凋零。这一反常的笔法却在剧本里显示出合理的感性，成为与悲剧相得益彰的副歌，引得剧中人与观众皆生悲悯，无暇品咂其唐突与违和感，真乃天才手笔。
关于剧中人，我对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劳狄斯——这个弑兄淫嫂的反派的一大段自我忏悔很感兴趣。布鲁姆说：一切自白，都是我们在无意中听到自己。表面上看，似乎可以肤浅地认为：恶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但联系后面他设计在决斗中毒杀哈姆雷特的阴险与毒辣，我豁然开朗：原来恶人的忏悔不过是祷告的一种仪式，是罪恶叠加后的一种自我舒缓，祷告之后，他还会变本加厉地坏下去。反讽，使人物走向真实与丰满。
莎翁对近现代英语的贡献不用赘言了。在所有的溢美之词中，我最喜欢歌德的话。这位德国狂飙运动的旗手说：“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一生都属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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