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内卷化”时代， 孩子该阅读什么？

阅读对每个人都很重要。陈雪庭摄

开篇语

春风清盈，流水静听，又是书香拂面的四月天。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也是我国全民阅读日。每年4月，《文化周末》都会将目光聚焦阅读。在前几年，我们曾以“共享阅读”“儿童阅读”“老龄阅读”为主题，呼吁大家一起阅读。这一次，我们计划连续两期把镜头和笔尖对准青少年群体，通过对话教育界的专家、学者，探讨在教育“内卷化”时代下，如何让孩子通过阅读看到一个更广阔精彩的世界。

近年来，伴随着新高考、新课标、统编教材等一系列教育举措的实施，课外阅读越来越受家长重视。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新问题。有些家长开始强迫孩子阅读，认为这可以提高分数；有些家长开始给孩子制定阅读书单，让青少年的阅读生活变成另一个“应试教育”；在教育“内卷化”时代，自由阅读俨然成为一种奢侈品……什么才是青少年的必读书单？青少年在阅读中究竟可以获得什么？如何避开功利化阅读，还青少年一片自由读书的空间？这些都是我们急需探讨的时代课题。

文：张晓敏策划：曾理

第一谈

每个孩子天生都是哲学家

嘉宾：郭初阳

多年来，郭初阳一直关注儿童哲学教育，多次执教儿童哲学启蒙课，在教育界引起较大反响。在新书《郭初阳的语文课》中，连续推出《牧人的故事》《哈里森·伯杰隆》《苏格拉底的申辩》三节儿童哲学课，吁请教育界同行与普通家庭重视儿童与青少年哲学教育。在他看来，哲学并非让孩子回顾哲学史，而是教会孩子如何提升思考能力，通过深刻思考建立和发展自己的世界观，最终成为更好的自己。

文化周末：在您看来，孩子尤其是青少年为什么要读哲学？

郭初阳：对于青少年来说，读哲学是有很多好处的。首要用处就是培养批判性思维，教会他们如何思考。青少年时期是学习哲学的最佳时机。青春期的孩子思想活跃，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如果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学习哲学、探寻哲学，在哲学中思考生命，思考社会，思考世界，形成根基稳固的正确价值观，未来将受益良多。

哲学的第二种用处是让内在精神更充盈。我们的身体需要锻炼，精神也是一样的，哲学就是精神的体操。前段时间，一则某大学生因为没有人生目标导致“空心病”的新闻在社会上引起热议。而“空心病”就是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也就是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爱思考、爱表达、爱写作，哲学不正是“空心病”的解药吗？

哲学还有第三种用处，就是激发孩子的创造力。哲学鼓励孩子对身边一切不确定性的问题进行追问和审视，鼓励孩子勇敢地说出内心想法，鼓励孩子在对话中建立自己的思考，鼓励孩子在面对质疑时说出自己的理由。

文化周末：很多人眼中的哲学是难懂的、抽象的。青少年真的可以读懂哲学吗？

郭初阳：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相比成年人，孩子和哲学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关系，当他们提出“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为什么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名字”等问题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哲学思考。

有人以为哲学只是学者的抽象谈论，离日常生活很远，其实不然。哲学是一个人关于自身和世界的信念与态度的总和，哲学是思考也是陈述，属于任何人。哲学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只不过人们没有察觉而已。比如，马修斯的《哲学与幼童》的开头讲到，六岁的蒂姆一边舔着锅子一边问爸爸：“我们怎么知道现在不是在做梦呢？”这个问题所隐含着的假设，是两个世界（物理世界和经验世界）的区分，这就是很重要的哲学问题。

《绿野仙踪》里斧子被施了魔法，伐木工失控而砍到自己，他失去了左腿，不得不替之以铁皮腿，后来，他的右腿、两条胳膊和脑袋也都是铁皮做的了，那么他还是起初的伐木工吗？这些问题很有趣，也值得探讨。哲学思维没有年龄限制，哲学不求唯一的答案，不是宣教，而是引人深思，tothinkwell，将生命活出来。

文化周末：我们应该如何帮助孩子获得哲学素养呢？

郭初阳：前段时间，教育部提出要“上好”体育、美育课程，要求各地严格落实学校体育、美育课程开设刚性要求。在我看来，比起体育课和美育课，青少年更需要的是性教育课和哲学课。性教育课是关于生命的教育，它让孩子学会保护自己，也学会尊重他人。而哲学课是建立价值观的教育，它引导学生思考“大问题”：真理、自我、自由、道德和良好生活、正义……遗憾的是国内的小学与中学，长期开设这两种课程的学校极为罕见。

于是，只能通过日常阅读来帮助获得哲学素养。对于哲学书籍的选取，一开始不必读过于艰深的著作，可以先从一些童话或哲学小说入门，比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苏菲的世界》等，让孩子感受哲学的乐趣。当然，只靠阅读是远远不够的，哲学是需要探讨的，阅读之后，最好找朋友、找父母、找老师一起讨论，用文字将观点记录下来，持续一段时间，就会有收获。

文化周末：请您推荐3本适合青少年的哲学书。

郭初阳：初中生推荐《为什么长大》。书名亲切，封面可爱，但颇有深度，主要讨论我们对世界是怎样（实然）与世界应该是怎样（应然），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值得为之奋斗的理想，本书很适合青少年阅读。

高中生推荐《季风青少年哲学课》。本书共分为八讲，主题涉及自我、生命、心灵、爱和科学等，结合当下的时代语境，针对青少年的知识和心理状态，将经典哲学命题循序展开，带我们的孩子开启一段追求智慧的旅程。

大学生推荐《说理》。中国哲学家陈嘉映的代表作，在没有绝对标准的世界中寻求贯通之理，辨别虚幻与真实，通过说理达乎道，是极佳的哲学专著。

第二谈

美好的未来需要想象力

嘉宾：常立

你知道中国的孩子最擅长什么，最不擅长什么吗？根据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的调查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想象力却排名倒数第一，创造力排名倒数第五。由此看出，对于孩子想象力的保护，我们显然做的不够。作为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副教授，同时也是儿童文学作家，常立自2012年起深耕儿童文学，并先后发行了儿童文学类书籍二十余本。在常立看来，保护孩子的想象力，其实就是保护一个民族的未来。

文化周末：在您看来，青少年为什么需要幻想文学？

常立：无论从个体、他人、社会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孩子都需要幻想文学。首先是个体的角度，早在2013年，两位麻省理工学院的神经学博士通过在老鼠头上植入“蓝光”装置，激活抑郁症小白鼠的快乐记忆。看到相关报道时我就在想，如果某一天，抑郁症患者可以通过“蓝光”装置激活快乐，但是脑袋里的快乐记忆却空空如也，那将是多么可悲。所以从身心健康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需要快乐记忆。而快乐记忆就主要来源于生活经历和阅读经验。如果想要通过阅读来获得快乐，那就必须求助于想象力。

其次是他人的角度。我们知道文学是人学，人是关系的动物。在与人相处交往的过程中，共情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能力。而共情归根到底就是想象力。想象他人的处境、感受，深入对方内心去体验别人的情感、思维。如果青少年多多阅读带有虚构性质的文学作品，有助于很好地想象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种族的心理感受，从而帮助他们建立社交关系。

最后是社会的角度。一个民族只有富有想象力，才会产生创造力；只有拥有创造力，才能看到希望。比如公平、自由、平等、正义这些美好的价值观，都不是人类社会一开始就有的。最初都是人们对美好社会的想象，然后再慢慢演进而来。所以说，如果青少年只关注眼前，只关注考试成绩，而缺乏对未来美好的想象，那么社会也难以进步。

文化周末：什么才是好的青少年幻想文学作品？

常立：对于青少年来说，能够提高想象力思维的作品都是好的幻想文学作品。我在《我想象》这本书中提到，想象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联想，通过某一事物想到与之有一定联系的另一事物；另一种是创造性想象，是在头脑中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种新形象。而好的幻想类的小说，就应该两者兼具。通过阅读，我们既能看到现实的影子，去思考和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同时也能看到超越现实生活的部分，让我们看到某种更丰富、更美好的生活。

文化周末：我们应该如何在阅读中帮助孩子构建一个幻想世界？

常立：首先要相信想象的力量，尤其家长需要相信。我们时常听到家长对孩子说不要胡思乱想，要面对现实，这其实是在默认想象与现实是敌对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人类历史上，无论是伟大的发明，还是伟大的理念，刚开始都来源于假设。如果家长和孩子不相信想象的力量，是无法进入幻想文学世界的。设想一下，我们在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看到萨姆沙变成甲虫，就说这是假的，那还怎么阅读下去呢？

其次，要理解假定性。假定性是一切艺术的前提，假定性不仅适合于幻想小说，从事诗歌、戏剧、散文、音乐、绘画、建筑等相关领域也需要假定性。比如京剧艺术，京剧演员在舞台上挥打马鞭，我们就知道他们是在骑马，这就是假定性。

最后，如果家长想让孩子更好地进入幻想世界，请给他们足够自由的阅读时间。试想一下，孩子在阅读一本精彩绝伦的幻想小说，家长一直提问“你有什么想法”“你觉得主要思想是什么”“你觉得对还是错”，孩子还有兴趣阅读吗？有时候家长、老师以为是在帮助孩子阅读，其实是在抹杀孩子的阅读兴趣。我鼓励有能力的家长与孩子一起构建幻想世界，但如果没有时间，那就请让孩子独自进入这个世界，放手让孩子与他/她自己相处，相信孩子自己的成长力量。

文化周末：请您推荐3本适合青少年的幻想文学的书。

常立：一是《毛毛》。这是现代人诠释时间的最佳底本，书中不只讲述人如何言说，更讲述人如何倾听，是一部能同时感动大人和孩子的幻想文学的经典之作，非常适合学业繁忙的初中生阅读。

二是《纳尼亚传奇》。这是C·S·刘易斯创作的一套系列小说，共有七部，每一部都有不同的主题，将神话传说、哲学思考、儿童心理与现代精神熔为一炉。最有趣的是，每一部小说中从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的“门”都别出心裁，可谓如何进入幻想世界的实用指南。

三是《神秘岛》。《神秘岛》和《海底两万里》都是凡尔纳的科幻作品，有那个时期科幻小说所特有的理想主义、乐观主义的光芒。因为《海底两万里》是初中生必读书目，主人公是尼摩船长，而《神秘岛》的故事也与尼摩船长密切相关，所以在此推荐，愿青少年在课外继续充满冒险的科幻之梦。

第三谈

自由阅读是一种权利

嘉宾：蔡朝阳

据《中小学读写现状调研报告（2019）》显示，约19.6%的受访者每天的阅读时间不足0.5个小时，50%的受访者每天阅读时间为0.5—1个小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天阅读时间不足1个小时的学生明显增多。2020年末，蔡朝阳举办了一场“少年有经典——自由而无用”的读书课，他说读“无用”书，不会带来实际的、显而易见的客观收益，但是一个人的成长，多数时间还是需要读些无用的“闲书”，因为这些书里有思想，有哲学，更重要的是有乐趣。

文化周末：在您看来，怎样才算真正地实现阅读自由？

蔡朝阳：在此之前，我曾有过20多年高中语文的教学经验，很多学生告诉我4、5、6年级是他们阅读最自由的时候。一旦上了初中，读书时间就会开始变少，到高中几乎就没有时间阅读课外书了，这是一个非常无奈和遗憾的现状。

另外还有一种现状就是任务式阅读。在所有的学科中，语文课与阅读的关系最为密切。为了让学生能够阅读更多的书籍，很多语文老师就会设置必读书目，让学生在一定时间内阅读指定书籍，这种任务式的阅读模式或多或少会阻碍学生的阅读激情，也难以满足不同学生的阅读需求。

而我们提倡的阅读自由，其实就是与任务式阅读截然相反的一种阅读。阅读自由要求家长给予孩子自由选择书籍的权利，同时要求家长尊重孩子的理解自由，不限制孩子对文章的解读，不限制孩子的思维。让孩子可以没有目的，不为考试，随心所欲地读书，这才是真正的阅读自由。

文化周末：青少年群体为什么需要阅读自由？

蔡朝阳：从功利和非功利的角度来看，青少年都需要阅读自由。从功利的角度来讲，青春期是人一生中精力充沛，兴趣广泛，对人生充满美好幻想和有强烈的竞争精神和创造力的时期。在这个时间如果能够给予孩子充分的阅读自由，既可以开发智力，又可以锻炼逻辑能力。

从非功利的角度来说，阅读就是对自我的追求，对人身意义的拷问，对自我的实现。一个人如果找不到人生意义，这个人就很容易变成“空心人”。而阅读自由就是让我们的孩子在博览群书中找到人生的意义。此外，相比起儿童，青少年可以读懂严肃性、思辨性的书籍，这些书籍对于思想力和创造力的形成都是非常重要的。

文化周末：如何才能帮助青少年实现阅读自由？

蔡朝阳：谈到这个问题，很多家长就不想背锅了，他们说不是我不让他们实现阅读自由，而是实在挤不出时间。现代青少年的时间都去了哪儿？我认为一是被学业占据了，二是被手机占据了。

想要帮助青少年实现阅读自由，首先是与学业争夺时间。教育内卷下，很多家长都希望孩子通过刷题提高考试分数，这是非常短视的。贾森·布格的《阅读力》里有一个实验，他们将小朋友分为两组，A组是自由阅读，B组是背诵单词，一周后B组获胜；两周后两组打平；一个月后，A组反超。所以即便是提高分数，自由阅读也比应试阅读更持久。家长应该做的并非帮孩子填满刷题的时间，而是让孩子学会自我管理，同时社会、学校、家庭要给孩子留白，让孩子有自由阅读的可能，这样才能更好地锻炼孩子的学习力。

其次与电子产品争夺时间。孩子为什么会被手机游戏吸引，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家长没有从小培养起孩子阅读的习惯。同时，孩子是否喜欢读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氛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家长的一言一行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所以让孩子放下手机，首先家长就应该放下手机，用自己的行为影响孩子。

文化周末：请您推荐2本适合青少年群体阅读的书。

蔡朝阳：一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虽然主题是谈诗艺，但其中确有更多的人生态度，治学精神，以及超绝的对生命的见解。

二是《我们这代人的怕和爱》。孩子需要这本书，帮他们解决青春期很多困惑，关于性，关于爱，关于与友人、爱人的相处。如果还不够解决，还可以读《我爱问连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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