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是外婆家

●梁灵芝

一条排子河横陈东西，外婆家在南岸的山坡那边。河水时涨时落，夏季水涨起来一里多水路。不过没关系，摇了小船，到外婆家还是很方便的。学龄前的我常住外婆家。那时，外婆没下地，大舅当兵去了，小姨还没出嫁，小舅舅也下学了。

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敢一个人去外婆家了。过了河就是不长的小山坡，翻过小山坡就是外婆家的村子。可能是小时候鬼故事听多了吧，一走进山坡的树林子，我心里就有些恐慌。怕躺在山坡上我的先辈们突然走出茅草下的馒头房子，怕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拉着我亲热得不放手，怕松树林子间突然走出来一个穿着毛绒绒衣服的狼外婆。林子里有很多鸟，扑棱棱地飞起一只，草丛里也会窜出只野兔，蹲在路中央，又跑开。不过，我可不敢追着它们跑，心里总怀疑是不是那个妖怪变的。在狐疑惊险中爬过山坡，站到岗梁上，人多了。外婆村子里婆婆舅妈们一见我，就叫道：梁庄的女娃儿来了，带粮食了没？我怯怯地一溜顺坡小跑，外婆家就在小村的前头。

到了外婆家，我就是外婆的小尾巴。不管外婆到哪里，我都得跟上。村子南坡上有菜园子。外婆用锄头挖个小窝儿，我会丢三两颗丝瓜、葫芦种子；外婆栽辣椒、茄子苗儿，我从水桶里舀水浇在苗子的根底；外婆砍白菜、拔萝卜，我也知道一个个收到竹篮子里。村子后岗梁上是稻麦场，外婆去晒场里收粮食劈柴火都会带着我。每逢外婆忙碌的时候，我总是跟和我一般大小的小舅舅小姨们去疯跑。有一次，他们带我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场边一个残破的房屋，土砖的，木门半掩着。我趴在门边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迎门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半身石像。我溜进去，围着石像左右打量，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像极了我的外公。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凉冰冰的直抵手心。忽闻门外的小舅舅们在吆喝，忙跑出去。事后。外婆知道我摸了石像老头，很严厉地告诫我：再不许去，那是祖师爷，很灵验的。要是他怪罪下来，可了不得。外婆少不得悄悄去跟祖师爷赔礼祈祷。

最喜欢夏夜月下的场院，流萤提着灯笼，舅舅捉来的纺织娘在葡萄架里吟唱。我和外婆睡在铺了凉席的门前地下，外婆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给我讲那些神话鬼怪故事。什么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牛郎织女，包公巧断泥瓦盆案，还有门闩、门鼻儿、条帚疙瘩与狼外婆的故事……害怕了，躲到外婆怀里；高兴起来，叽叽喳喳追问个没完。外婆幼时给老河口镇的姑妈当过娃子，没裹小脚，高小也是在城镇里读书。所以，外婆肚子里有好多好多故事，有一大针线箩筐儿歌。“筛箩箩，打转转，舅妈来了吃啥饭？打鸡蛋，烙油馍，不吃不吃两三碗。”“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今儿搭棚明挂彩，羊肉包子往上摆，不吃不吃吃二百”……若论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外婆则当之无愧。我身上流淌的那几个灵动细胞，和我一头卷发一样，都是我外婆遗传的。

小姨常随村里的男女青年出门修水库，难得回家。只要一回到家里，就整得我死去活来。不管我跟小伙伴们玩得多开心，不管我在村子哪个角落疯野，她都得把我拽回来。烧盆热水，把我的头强按到盆里烫洗。一遍又一遍，揉啊搓呀，整得我脖子僵硬酸痛还不罢休。洗罢擦去水分，小姨坐在椅子上，命令我搬来小蛤蟆凳子坐在她面前，扳过我的头靠在腿上，在我茂密的卷发里寻寻觅觅，不抓住隐藏的“阶级敌人”誓不罢休。外婆在厨房里自顾忙自己的，丝毫不看我一眼。我乱动抗议得厉害了，小姨还威胁我说，要把我的小辫子剪了去。唉，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流着眼泪听任小姨摆布。

庄稼地都在村后山坡下的河岸上，小舅舅每次从地里收工回来，都会给我带吃的玩儿的。一小把豌豆角，一根公玉米秆，都让咀嚼成碎渣儿，回味无穷。不仅仅如此，小舅舅也会从山上捉来大蚂蚱、知了。回来在铁锅里一炕，焦黄焦黄的，撒上细盐粒，可香了。捉蝈蝈，小舅舅最拿手。外婆会用细高粱杆儿编蝈蝈笼子，笼子就挂在葡萄架上。越是安静的夜，蝈蝈叫得越欢。

终于长大些，我回到排子河北岸的家，上小学了。以后，又有了小妹妹，长大的我成了小大人，看管起了妹妹。再以后，我又离开了家，读初中读高中。几番辗转又回到排子河岸的小梁庄时，外婆老了，中风了。一向利索的外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让人生怕突来一阵大风会把她吹倒。外婆话也说不清了，她常常坐在门前的老枣树下翻看我读过的《说岳全传》。外婆花白的头发落得厉害，给她梳洗时我都是小心又小心。

那一年初冬，我在离家二十里外一所小学教书。周末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外婆去了。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默默走到村外，穿过新种的麦地，坐在排子河边。河对岸的山坡上，躺着我的外婆。我知道，她的目光盈盈，正穿越一条河流看着岸这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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