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中国作协会员,70后,在《湖南文学》《作品》《时代文学》《清明》《福建文学》《中国作家》《山东文学》《山花》等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逾百万字。
1
你相信吗?某种声音可以勾起隐秘,又将这些隐秘放大。
那个春天,槐香镇常来些奇怪的人。有挨家敲门,不要吃食,只下跪讨钱的“四疤瘌”;有拎着脏东西,鸭子般扯着嗓子、哀唱情歌的失恋学生“阿斗”……“神算子”是揪着春天的尾巴来的。他右眼瞎,睁开是白眼珠,吓得小孩子乱躲;左眼却总眯成一条缝。神算子似乎在用这条缝儿,鬼鬼祟祟打量着世界。他板寸头、发花白,三道深纹刻在四方黑脸的上端。早开的槐花,似乎落到了他的头上。常看到神算子抱着把二胡,在镇上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他因此显得有些生动,似乎把春天揣在身上。更多的时候,神算子戴着方形黑墨镜,把自己悄悄藏在镜片后面,似乎又跟整个春天隔开了些距离。
几天后,神算子在我们二层小楼对过的街边,开始摆摊。一个小马扎。马扎前面是纸片。上面写着“神算子,六爻、算命”,字是颜体,敦实、庄重。没想到一个破算卦的,能把字写这么好。神算子穿着还算整洁的藏蓝西服,外面却套着个油渍麻花的军大衣。眼神里似乎透着某种渴望和贪婪。没顾客算卦时,他就开始拉二胡,重复演奏着我没听过的某个曲子。开始还算新鲜,后来就感觉那声音悲悲戚戚,像人在哭。
我很后悔招惹了神算子。这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特别是“大善人”四奶奶,更不该让我给他送吃送喝。他来镇子一周后,似乎就赖上了我们。哪天如果吃不上饭,他会让我们这儿“兜底”。他站在楼下,似乎要把二胡晃散了。安六和阿斗他们,孩童般围着他。神算子的二胡声,似乎有种魔力。只要他开始演奏,他们就都马上消停了。
但是,我却开始心烦了。
我是个保姆,每天都想骂人。四奶奶得了那种很难看好的病,是淋巴出了问题。病毒已在她身上,随着血液疯狗般乱窜。她儿子是这里的镇长。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拗不过俺爹俺娘,竟干了伺候人的破活儿。每天心里堵得慌。我承认是为了钱,或者未来可能的工作,镇长大人已拐弯抹角,把某种好消息,通过别人提前告诉了我。没办法,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社会上等于半个文盲。我只有忍耐,再忍耐。我甚至天天祈祷,四奶奶早点死。
伺候人先要适应人。四奶奶穿衣黑白搭配,常静在院内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本破旧的书,目视前方。她并不读,却不停翻动,手指在字里行间抓来挠去。
表面上,我喊她四奶奶,心里却骂她“老不死”。
她喜欢絮叨着说话,跟我说这讲那。有次竟神秘地趴到我耳边说:“在南方时,有个知青竟然把毛巾弄成长条,塞入那里面!”她是笑着说的,说得很慢。但在我脑子里像炸雷。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差点就用双手去堵她的嘴。她常常“南方这”“南方那”地说,很多话我听不懂,也懒得理她嘴里冒出的这些稀奇古怪……她说完还笑,对着院里的槐树笑,对着二楼的那盆吊兰笑。这多少有些瘆人。她咯咯咯咯笑一会儿,又开始说了。
说吧,说吧,丰富下自己的遗言罢了。我常暗中诅咒她。
奇妙的是,有次二胡声想起时,四奶奶马上立住上身,眼珠斜看右上方,似乎开始配合着唱,但听不太清唱的什么。我常趴在二楼的窗户前,把推拉窗弄个小缝儿,让带着寒气的春风,撩我的脸。那阵子,槐树开花了。奇异的香气填满我们的卧室。我瞥瞥床上的四奶奶,再瞧瞧楼下的神算子,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神算子摇头晃脑,全力摇晃那个叫二胡的东西。那架势,像摁住一个撒欢的猪仔。神算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个槐花枝,使劲扭着脖子和二胡较劲。拉一阵子二胡,他就品尝点槐花。
好事的风吹过,槐树悄悄抖落些黄白色的花片。
二胡声在大街上流淌。神算子晃得更带劲了。
我发现,突然出现的二胡声,似乎把四奶奶拉回到某种隐秘中。她脸上呈现出幸福或者害羞的状态。四奶奶或许想起了四爷,或许想起了曾经的某个人。我有些好奇,开始想法探着什么。我正看她时,四奶奶突然对我说:
“闺女,我要做回让人吃惊的事儿。”
不等我问,四奶奶不再搭理我,她开始唱——
让我拥有最后的开始
让我拥有最后一次的结束
当你不再犹豫
也不再执著
请走入我最后的开始
让所有思念留在过去
让满程旅途不再孤独
……
我头一次发现她如此动听。
2
槐香镇近年开发后,干什么的都有。路两侧的医院、饭店、旅馆、理发馆、宠物店等全是仿宋建筑,一股脑的聚到这个街上。开店的人,大多穿着宋代服装。游人来到这里,有穿越时空的恍惚感。四奶奶出门的时候,阳光打在她的黑发和脸上,她脸上很细很短的绒毛,都显得特别安静。缓慢且悠扬,春雨般飘洒在镇上的旮旮旯旯。教堂回来路上,四奶奶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走路慢且优雅。有时却蹑手蹑脚,显得小心翼翼。大街是泛白的水泥路,四奶奶的鞋磨着路面。日子似乎被她无限拖长,拖得让人心焦。她不许我近身搀扶,时常用力甩开我靠近她的胳膊。这让我有些尴尬,只能咬牙切齿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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