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的无奈郭启宏

昔年上训诂学课，听老师说，训和诂两个字拆开来讲，解释词义的叫“训”，解释方言（古代方言）的叫“诂”。而对古代文本中那些词义既明又非方言的文字，则不须“训”和“诂”，如李白的《静夜思》，明白如话嘛，还用训诂？想不到数十年后竟读到有关这首《静夜思》的考据文字，于是无端生出许多感想来。

这首诗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李太白集》（王琦注本），题作“静夜思”，诗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另一个是《唐诗三百首》（蘅塘退士编），题作“夜思”，诗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两个版本除题目增损一字外，正文有二处异文（第三字和第十四字）。哪个版本更准确？从时序看，前者成书于乾隆23年，后者则晚6年问世，但是我们恐难据此断定前者正而后者误，因为王琦注本之前至少还有三家注本传世：南宋杨齐贤注的《李翰林集》，元代萧士贇删补杨注而成的《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和明代胡震亨注的《李诗通》。《李太白集》中的《静夜思》这首诗显然辑自《李诗通》，王琦有注：“胡震亨曰：思归之辞也，太白自制名。”比王琦注本晚6年成书的《唐诗三百首》收入《静夜思》一诗（改作《夜思》），究竟据王琦注本、据胡震亨注本还是据其他注本，难以论定，因此，两个版本所以出现异文，究竟是孙洙（即蘅塘退士）篡改了王琦或胡震亨，还是王琦或胡震亨篡改了更早的编纂者，也难以论定。其实无妨，由于年代久远，一首诗出现异文，原本正常，如果不是一个“床”字惹起争论，版本的异同早已被文史学界忽略了，笔者也大可不必为一首千百年来孩童闭目能诵的小诗而感慨训诂学了！

据学者吴奔星介绍，对李白的这首诗的解释，历来有“室外说”和“室内说”之争。吴氏认为，《静夜思》一诗是诗人站在室外“看月光”和“望山月”的，殊不知经孙洙改成《夜思》后，诗人被强迫回到室内，还要躺在床上！（注一）造成两说之争的关键是对诗中一个“床”字的诠释。许多人认为这个“床”就是卧室的卧具，自然是睡觉用的。30年代，诗人邵洵美尽情发挥他浪漫的想像，他认为诗人（不一定是李白）睡在床上，望着如霜的月光照在床前，低头一看，床前只有自己的鞋或靴，而缺少远在故乡的妻子的绣花鞋，于是，兴起了乡愁，低头思故乡了！80年代，一位讲授古典文学的师专教师王晓祥重提旧案，力排“室内说”，王先生独具只眼，提出一个新鲜的诠释，“床”是门外水井的栏杆！吴奔星赞同王氏的说法，并做了进一步的考证。虽然有些引证还比较牵强，但是有两点论据（佐证）极具说服力：其一、古乐府《淮南王》篇有云：“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可见把井栏称作床者，汉时已有，且非方言；其二、李白的另一名篇《长干行》中写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所由来。这个“绕床弄青梅”的“床”正是井栏，倘若是床铺或土炕之类，何以能绕？（注二）我很赞同王、吴二先生的解释，偶读李商隐《富平少侯》诗，有句“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周振甫注释：“银床，圆转木的架子。”（注三）又增加了一个佐证！看来“床”当作井栏解，正确的版本该是王琦的《静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我于是小声念着这个正确的版本，念着念着，那个“看月光”和“望山月”，怎么念怎么别扭，太拗口了！只是先入为主吗？抑或惯性使然？我隐约看到，无论训诂还是考据，只怕都要让位于约定俗成了！我感到一种尴尬，训诂的尴尬，忽然间不知哪根神经起了作用，我想起早年间听到的一则文字趣闻。据民间说法，汉字中的“射”与“矮”是颠倒了的舛错，当时揣摩着颇有道理，“寸”“身”之人，自然不高，“委”之于“矢”，正是飞逐！想到这里，又倏忽生出寻根究底的冲动，我迫不及待地从藏书里翻出许慎的《说文解字》，嘿，还真有解释！原来“射”字当初写作“身”旁加“矢”，谓“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从矢从身”，后演变成“射”，“从寸，寸，法度也，亦手也”。“矮”字呢，释文是“短人也，从矢，委声，乌蟹切”。许慎的解释使民间的说法变成了捕风捉影的“想当然”，顷刻间子虚乌有。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民间说法确凿无误，可怜“射”“矮”二字早已经超稳定了，又有谁愿意多此一举把颠倒了的文字再颠倒过来？兴思及此，我为王、吴二先生对“床”字的辉煌诠释感到悲凉。你看，自乾隆以降，人们无不把《唐诗三百首》奉为正宗，今天，随着人们生活环境的变化，水井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更谁人见过井栏？而明月的清辉穿庭度窗、洒落床前，则是谁都有过的生活体验，于是李白的诗生发出新的诗意，虽然不是原诗可能蕴涵的，却是我们可以创造性诠释的诗意，这是王琦们，还有孙洙们所始料不及的。于是，我照着《唐诗三百首》的版本朗读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多么上口！无比正确！

我又忽然想到，无奈何的另一面或许是有创意。

（注一）、（注二）参见吴奔星《李白〈静夜思〉的“床”字》（《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11月7日）

（注三）见周振甫选注《李商隐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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