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只会打仗杀人而已。给我好处?配么?”
潘叔叔说:“反正我把话带到了。唉,我也是没办法,被四郎这鬼东西逼得苦了。我走啦,要去镶个金牙,早就想镶了。哈,祝你一路顺风。”
何文涧坐着发呆,想哭,又哭不出,心里十分难受。忽然听得门外一片喧嚣,阿进跑进来,惨白着小尖脸说:“潘叔叔刚出大门就被人捅死在街上了……有人看见是潘新北叫住潘叔叔说话,然后边上就窜出一个人,朝他后脖子、后腰、后背,扎了十几刀。梓树拿不走了。”
何文涧问:“那潘新北呢?”
阿进说:“潘叔叔一倒地,他就走了。”
书房门口,汉白玉台阶下,有人说:“何先生,我来了。”
正是潘新北。
何文涧最好的学生潘新北,六岁时父母双亡,一个月里轮流去亲戚家里乞饭,寄住在花神庙里,给庙里做些事情。八岁时碰到了去花神庙祭花神的何文涧,见他聪明伶俐,就资助他读了书,上了大学。他长得貌不惊人,瘦小干枯,阳光下,却是一身凛冽,寒气逼人。何文涧看见这许久不见的人,忽然丝丝胆怯漫遍全身。他对阿进说,不要让他进来,他身上有冷气,我正头疼呢。你让他去隔壁待着,给他上茶。有话你替我们来回传吧。
以下是阿进来回穿梭,传送的语言:
潘新北说:“请阿进告诉我老师,不要走,留下来,为家乡父老做个表率。”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我听说上海、北平都有了除奸队,他是不是除奸队的?”
潘新北说:“我们有一些人,是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日本人已经在吴郭暗杀了,所以我们也开始暗杀。”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杀自己的叔叔,怎样下手?”
潘新北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裤腿上擦擦血。”
何文涧说:“裤腿上擦擦……乡下人的习惯,不可想象。”
阿进去告诉潘新北:“裤腿上擦擦,不卫生,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都不可以这样。”
几个来回过后,阿进告诉何文涧:“姓潘的忍不住,嘴里不干不净的,什么文天祥、辛弃疾……”
何文涧挥挥手说:“随他骂去,不要管他,只管给他茶杯里续水。他爹娘死得早,在世上六亲无靠,平时除了学习,没有什么爱好兴趣。对于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留恋,不怕死,要做英雄。”
阿进去了隔壁好一阵子才出来,回来说:“他把茶杯推在地上砸破了,还把牙咬伤了,故意吐出一口血在白墙上……”
何文涧说:“城未沦陷,血已满地。”
阿进说:“哟,我忘记说了,他还说起以前住在艺圃的文震亨老爷。”
何文涧说:“文震亨是我学不来的,那么风花雪月的一个人,竟然为了忠义二字投河自杀。但是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有死的自由,我有活的自由。”
珠帘一动,潘新北走了进来,说:“老师怎么这样没骨气?别人打上门来,屁都不放一个,还说什么自由?”
何文涧说:“我现在,活着比死难,谁都要我死啊。”
潘新北说:“只要老师带头抗日,就是我们的大英雄。虽死犹荣。”
何文涧站起来拍了桌子,吼道:“书生不是用来打仗的!”
潘新北却也执拗,走上来也拍了桌子问道:“那书生是用来干什么的?难道等着以后每天向日本天皇的画像三鞠躬?”
何文涧说:“书生是用来传道授业和风花雪月的,外邦皇帝想让我鞠躬,也不是那么容易。”
潘新北说:“说来说去一句话,你就是贪生怕死。”
何文涧骂道:“小猢狲,我贪生,干你屁事!”
潘新北几步跳到院子里,转过身回骂道:“我骂你一声他妈的。姓何的,你走着瞧!”
何文涧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与死亡有关的一件事,风花雪月的日子一路过来,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与丫环们淘气,奔出大门外。十分安静的冬夜,仿佛听得见树上鸟儿的梦语。大门外,隔着一条石板路,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绕城河水,上弦月剪纸一般缀在高空。就在河里,突然有一处明亮起来,明亮的地方,下着鹅毛大雪,从天上接到河面,就如万花筒里转着的花朵一般。这一处孤零零的飘雪分外吸引着他,他张开双手,慢慢地走过去,越走越近,手几乎要摸到雪花了。阿进的父亲,何家的忠心老仆人,第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看见何文涧穿着棉袄飘在河里,风车一样打转,双手在天空里抓着什么。他脱下鞋子就朝河里扔去,喝道:“哪个恶鬼在这里撒野?走开!”
以后,每年的第一场落雪,何文涧的奶奶就要带着他去大穹山的念念寺,祖孙两代坐在雪地里念经文,祈福消灾,还要施饭施衣,为菩萨重塑金身。
何文涧十岁时,奶奶去世。他那时已经显露出自由快乐的心性,说什么也不去念念寺了。后来,他又去了。因为他听说,念念寺里有一样与众不同的洗浴,大穹山上长满野腊梅,每年腊梅花开放,寺里都要收集花瓣,加上没见阳光的山泉水,压紧了,一起封存在陶器里,埋在山洞里,隔年天寒时拿出来,舀一勺子放在浴桶里洗浴。皮肤干燥的,无光的,洗了以后就变得光滑细柔。更有香喷喷的味道,几日不散。所以,每年冬天一到,何文涧三天两头都要去寺里洗腊梅花浴,给寺里的供养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今天想起念念寺,不是洗浴,是要去祈福求生。
他看看天,太阳不见了,阴云满布,风也慢慢地起来了。看来吴郭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关照了阿进,让家里人按他的布置继续收拾东西,他一个人开了汽车去找娜拉,明天要走,天各一方,也许就是永别了。他要与娜拉一同去念念寺。
潘新北是何文涧最好的学生,娜拉是他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总是不在身边的那个,是想见才见的那个。何文涧二十五岁那年收留了娜拉,把她安置在三状元弄里一处名叫冷香苑的小园子里。娜拉那时不叫娜拉,叫王小兰,和母亲在街上乞讨,六岁,现在她十六岁。
娜拉在冷香苑里长大,何文涧让她听古筝,从早听到晚,据说古筝的声音有让人高贵的力量,使人沉稳安静。娜拉听了五年,听得像块冷冷的木头,不言不语,几天也没有一句话。何文涧只得换了周璇的歌让她听。周璇这年十二岁,发行了她的首张唱片《特别快车》,何等天真,又何等风情。娜拉与她差不多年纪,一听就领悟了,从此也是既天真又风情。又有一件怪事,她身在深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来一口脏话,因为不以为脏,一高兴,就挂在嘴边上说,譬如说:“何文涧,你来了?你妈妈的,多少天不来了?”
娜拉的妈妈解释说,她是从后窗走过的卖鱼娘娘那里学来的。
何文涧倒是不以为怪,非但不怪,心里还暗暗叫好。美人不会骂人,就像玫瑰没有刺,终究缺乏真味。
街上反战的传单四处飘,却没有人,一片凄凉。
今天他去,娜拉说:“你好久不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个杀千刀的。”
何文涧说:“你看现在天上还有什么太阳,乌沉沉的,怕要下雪了。你陪我去念念寺做个雪花禅,好不好?”
窗外有几个女人的头一探而没,他起了疑心,走出去一看,一群女人,一个也不认识,见了他,四散躲藏。
他正想问娜拉,娜拉却一把扯起他的袖子,一路拉着他,把他朝大门外面推,说:“我明天一早也要走。跟的是吴郭电影制片厂的老板老刘,他死了老婆,他要娶我的。这些人是他上海、宁波赶过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
何文涧着急说:“我没法带你走,不是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娜拉说:“说什么废话?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人人都有生活的自由。我就是为生活当了婊子,你也怪不得我的。他娘的。”
何文涧扶着大门,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叹气说:“你把我的一套全学上了。我要是不显得大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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