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浑浊的眼睛显得清澄起来,他忘情地看着,嘴角荡漾出一丝微笑,表情却是要失声痛哭的样子。
爸爸,你看爷爷好高兴,我儿子说,小小老家真美。易小小嘟起嘴巴,说,可是我爹从不带我回来。儿子看看我,问我,爹,咱们老家美吗?我说,美。儿子却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爸爸,为什么人不能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呢,要是这样,我要天天搬家,把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都住上。这孩子气的话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太阳很大,火辣辣地炙烤着,蒸腾着。易生去扶嗲嗲,要他上车。老人却甩掉了他的手,说,我走回去。这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您找得到路?嗲嗲指着老屋的方向说,那不是?
我们把车扔在湖边的公路上,易生堂哥扶着老人,易生和我并排跟在后面走着。易生很沉默,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他更希望老人处于失忆的状态,最好是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家。可是事与愿违,离家越近,老人更清醒了,他甚至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易生开始结结巴巴地试图给老人打预防针,说,爹,我们家,拆了,那老房子太旧了……可是老人不听他的,老人兴致勃勃,根本不加理会。易生无奈地放弃了。
好在老人的反应并没有易生预计的那样强烈,面对那已经尸骨无存的老宅,老人什么也没说,没问,他像一个搜索生命信号的搜救员一样,在废墟里挑挑拣拣,寻寻觅觅,最后竟然找到一面破碎的小圆镜。老人翻看着小圆镜,还用衣袖擦了好久。你妈,他说,把圆镜递给易生。镜子背面嵌着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已经残破到只能看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易生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睛红了。他说,这确实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也不知道这面小圆镜在哪个旮旯里放着,被推土机翻了出来。
易嗲嗲从废墟里走出来,走到院坝那头去了。那里离地面约二十公分倒扣着一条木船,已经发黑腐烂了。老人围着船走了几圈,这里叩叩那里敲敲,还从倒扣的船舱里抽出一把桨来。易生走过去,说,爹,我们走吧?老人不回答,目光空洞。倒是两个孩子见到木船,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他们捡来小石头把木船敲得咚咚响,敲出一些腐烂的木头渣子。
天快黑时,我们驱车赶回岳阳。易生堂哥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去,在高速入口下车了。兄弟二人下了车,在路边说了好久。堂哥身材矮小,易生对他说话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加上他比划着手势,动作果断有力。堂哥唯唯诺诺,像是一个小学生面对着老师。
这是易生的另一面,我想。
当天下午,两家一起聚餐。易生喝得有点醉,突然问我,吴老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说,你是房地产老板,你说过的。易生苦笑了一下,说,我那是吹牛,我只是个包工头。我笑了笑,我早就预料到了。我说,谦虚了呵。易生说真的,就挣点辛苦钱,造孽钱。我说房地产也是辛苦出来的,怎么叫造孽钱?
易生不说了,低头喝酒,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我突然发现他眼眶发红,像要哭的样子。我有些发慌,我不喜欢一醉就哭的男人,虽然有时我也会喝醉后百感交集地痛哭。我说易生,没醉吧,要是醉了咱就不喝了。易生说,没醉,吴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家老宅,就是我自己拆的。
我怔了一会儿,接下来听明白了,易生是撤除空心村的施工方之一。因为这个,我在家乡被骂得抬不起头,易生说。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我没脸面对乡亲们。这次是没办法,我爹活不了多久了,得让他回去看看,了他一个心愿。知道吧?我堂哥是我工程队里的小头儿,什么事都听我的,为了让我爹能在死前看一眼老房子,我要堂哥先拆别家的,最后再拆我家房子,至少挺过端午。但甲方嫌进度太慢,点名要我先拆掉自家房子,起带头作用。昨天县里联合执法,堂哥再也顶不住了……
我他妈亲手把自己的根拔了。最后,易生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醉倒在桌子边。
六
一年后,我的剧本顺利开机。从剧组回来的当天晚上,易生做东为我接风,表示祝贺。喝酒时,易生突然说,吴老师,你这个大笔杆子,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写个材料?我问是什么材料,易生忸怩起来,说,他们把我树为渔民上岸的典型,要去北京做报告,还要去各地巡回。报告材料要我自己写,报上面审核。我说当典型了,好啊,这是好事。易生说,我不想当这个典型,可咱也不能不识抬举是不?这个稿子,还得劳驾你。我满口答应,说一定尽力。
我花了几天时间替易生写这个报告材料,洋洋洒洒七八千字。易生很快就回复我说,材料通过了,湖区渔民上岸的典型报告会一个星期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
几天后,易生去了北京,没想就出事了。
那天中午我接到一个制片人的电话,请我去北京聊项目。事情很急,半小时后对方就给我买了机票,并把航班信息发到我手机上了。事办得很顺利,只用一天就签订了剧本合同。第二天晚上,我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和资方主管策划人员聊剧情,彼此都兴致很高,相见恨晚。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第一句话就说,易嗲嗲失踪了!我说怎么可能?妻子说,事情发生在我出门的那天早上,含娇起床后发现易嗲嗲不见了,考虑到老人可能是在小区里迷了路,没有声张,开着车在小区转了一个上午,没找到人。后来发现鸬鹚也不见了,才感觉事态严重,发动朋友在西城区转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人影,这才报了警。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她还不敢通知易生。我几乎是吼起来说,人都丢了还顾忌什么?叫含娇赶快通知易生,我赶明天最早的飞机回来。
打完电话,我还是不安心,给易生拨了一个电话,把情况简单地对他说了一下。我说,这事怪我,我临时有事去了一趟北京,没想到出了这事,对不起。易生倒很平静,说,不怪你。老头子上次也失踪过一次,他不知道怎么开了院子门溜出去,结果迷路了。易生说他刚刚到山东济南,一场大型报告会明天就举行,上千人的报告,他是主要的事迹报告人之一。我说,能不能请假,你尽快回去为好。他沉吟了半晌,说,恐怕不好,议程定了的。我说那你后天赶回来,我先回长沙,要是能找到你就不用赶了。
资方见我焦急的样子,很体谅地通知财务给我预订了第二天最早的飞机票。
第二天,妻子直接开车到机场接我。路上,我向她了解情况,她支支吾吾,也提供不出什么来。到了易生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位帮助寻找老人的易生朋友,还有含娇家那边的亲戚。我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大致和我妻子讲的一样。我问含娇,小区的监控视频查看了没有,老人是从哪个门出去的?她回答说看了,视频显示,那天上午六点三十五分十二秒,易嗲嗲背着一个筐子从北门走出去,往右拐去了之江路,再后来就不见了。但这几天,他们把之江路一带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什么发现,老人就像凭空蒸发掉了一样。
我找来城市地图看了起来,之江路是一条南北向穿城而过的大路,向北就是岳阳。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说,老人可能回洞庭湖去了。含娇说,怎么可能,一百多公里,他是个老年痴呆病人。我没理她,打电话给易生的堂哥,要他协调洞庭湖管理部门,对湖面进行全面搜索。然后要大家都立即出发,去洞庭湖。一阵阵汽车发动声过后,外面恢复了平静。
我在易生家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清理一下思绪。屋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以及含娇三个人。含娇一脸煞白,给我泡茶时,几乎洒掉了一半。她看向我的妻子,妻子默默地走出门去。
我一言不发,我想含娇或许想要和我说些什么。我决定不让她先说出来,我必须先开口。
这种事经常发生,我说,字斟句酌。尤其是患老年痴呆的老人,特别忆旧,是吧?
含娇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
我停顿了一下,听到自己声音平静:老人出走,纯属意外。不管嗲嗲出了什么事,易生他都会想明白的。
含娇不停绞着的双手一下子安静了。
谢谢,谢谢您,吴老师。她看着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扔下她,让她自己在那里哭泣。回到家里,妻子背着大门呆呆地坐着,一听见我进来,她抖了一下。我看着她,她目光躲闪着,好一会儿,突然开口了,声音干涩。
没人要那么老的鸬鹚,它们根本捕不了鱼,我告诉含娇。她说,让他来吧,我不要钱,我倒找他钱。两千,不,五千!只要他把那些鸟带走,放生,杀掉,我不管,我受够了。
易嗲嗲听到了?
嗯。
七
一天后,湖北方面的渔政巡逻船发现了易嗲嗲,他在一条木船上,漂到湖北那边去了。他安详地躺在船舱里,脑袋下垫着他的鞋子。两只鸬鹚站在他头边的船舷上,守护着他。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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