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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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病入膏肓的那些白日和黑夜，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安宁。雨水节气无雨，也无阳光，空气中弥漫湿冷的气息，我全身冰冷，不停上厕所。在无助时，只好打开电脑音箱，播放一些宗教音乐，似乎闻到了一种檀香的香味，真的很神奇，顿时脆弱的灵魂得到了些许安慰。

回家奔丧的前一个晚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只见堂屋里宾客满座，正当宴席中，唯有母亲一个人眼睛里白眼球翻滚着，却不见黑眼球，一如从前，脚不停顿，手不住地转来转去。我梦醒后就知道谁也无法留住母亲了，那天中午饭后，我的邻居开车送我去北站坐高铁，应该就在我出门没多久刚上小车时，母亲就停止了呼吸。邻居边开车边问了下我母亲的情况，他越是安慰我，我的内心越是不安，我的眼睛再也无法憋住那些早已想倾泻下来的泪水。

坐上高铁不久，侄儿大卫打了我手机，他告诉了我真相，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了结果，只是要在有人将真相亲口告之后，才敢相信是真的。我失声痛哭着，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母亲很少带我做过农活，只记得童年时曾随母亲和姐姐去附近一个村子的茶场摘茶叶，那时，我是吃不消的，我天生就对那些农活吃不消，先是走上六七里路，然后还要去摘茶叶，艳阳高照，令人眩晕，我只感觉头重脚轻的，浑身力气都没有了。母亲看着懒洋洋的我也没有生气，我实在对很多农活都干不了，以致母亲始终听父亲的，都想方设法让我走上读书这条唯一的路。

查出母亲重病的那个暑假，我带女儿回了湖南，照顾了她个把月，其实这样的病可能早就上身了，只是她老人家总以为是自己老了，不是大的问题，瞒着，还不肯麻烦子女，一个人扛着。妹妹同医生商量，选择保守治疗，先是用驴胶补血颗粒治疗她的贫血，然后带她去看中医，那个老教授，开的都是中药，白参（特级）和猪苓等，还有中成药，母亲太需要补补了。母亲是吃得苦的人，中药是那么的苦，她自己要求药渣也吃一些，她服了两周的药后，气色也有了好转，声气也好了，脚也消肿了，母亲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又过五天之后，母亲也宣布了另一好消息，她开始正式知道饿了，一点一滴地康复，让我们很是欣慰。母亲双脚的浮肿消了十来天后，腹部也在一天天缩小，母亲不怎么肯吃药了，但劝她，还是吃的。听说葡萄能消腹水，我们也劝母亲多吃。

那时照顾母亲我也是吃不消的，那是我内心的忧郁而导致的吃不消。我自以为生了病的老人一定会很顺从地听我们的话，但是，她不听，我生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而发火。譬如，吃煮鸡蛋时，遵照医嘱母亲只能吃蛋白，于是我只能把蛋黄吃了。因此煮鸡蛋时我和她两人就只需煮一个鸡蛋，可她每次看见我只吃一个蛋黄就要把自己的蛋白给我，还说：“你吃你吃的。”有一次蛋白就被她推来推去搞到掉在地上，我就说了她：“现在又不是没有吃的，我能吃就会多煮一个的。刚好一个鸡蛋，你吃蛋白我吃蛋黄，就是先要保证你的营养，让你一定得吃上蛋白啊。”她还把当下的日子当成了我们小时候的日子，那时我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好吃的菜和鸡蛋。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总要煮鸡蛋、烧茶给客人吃，还生怕我们馋嘴，让客人看到了出洋相，硬是把我们赶走好远。现在老了，就觉得在我们小时候亏待了我们，总想弥补小时候的不足。有一次我同她打电话，她最后还带着哭腔说：“自己搞点好的"家伙"吃，小时候你们没有吃到好"家伙"。”自她说这些不久，就被查出得了绝症。

我八月底回深圳前，同家人又带母亲去湘雅医院照了B超，癌细胞还是在向肝的门静脉扩散，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中医科里那个上了年纪的老教授说：“消掉了水肿，已经很不错了。”母亲终于有了好转，我女儿开学也迫在眉睫，那晚她算着日子，哭着：“你只能再在这睡两晚了，以后谁为我煎药，谁为我做饭……”我的心无限悲伤，我也清楚，对老人也要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小孩最好的教育是陪伴，对老人最大的孝心也是陪伴，可我们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之前她也哭过两次：“不知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2

在高铁上，不敢放肆哭，不想别人看到。我们小时总感觉母亲就是那么奇怪，总以为是自己亲生的，在吃喝方面就可随便点，于是家里有什么母鸡下的鸡蛋啊，或者别的好吃的，都要留着等客人来，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吃。然后到儿女日渐远去，又觉得欠他们的债。我可怜的母亲她并不知道，其实只有我们儿女欠她的债，从她怀孕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我们欠了她的债，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

那个黄昏，我在长沙南站下了高铁，长沙的温度同深圳的那么相似，冰冷寒意映衬着我的心。我又坐上地铁在长沙火车站下，过天桥去找侄儿接我的车，天桥上有一个老太婆在乞讨，原本我已走过身，转瞬一想，我的母亲已没有了，她再也不需要我的什么了，并且她从来也没有需要过我什么，于是，转过身给了她几块钱。我施舍点什么给别人了，我的内心稍微得到安慰，身心也渐渐回暖，我想母亲在天堂之灵也会宽心。

回到生养我的清溪村已过晚上八点，只见母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我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哭的，哥哥姐姐叫我不要哭。我摸了摸母亲紧握的拳头，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我们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就在去天堂的路上，天堂才是永恒的归属啊，天堂里她应该有福享吧。我们做人何苦那么执着，何苦那么盲目地追求那些身外之物，母亲走了，没能带走一分钱，只带走了她身体上穿的里外三套寿衣。办完丧事之后，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小嫂在母亲的羽绒服里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来，那羽绒服是姐姐送给母亲八十岁生日的礼物。母亲没有穿过两次，听妹妹说，母亲要把它给她穿，看来母亲是别有用心的。她可能是念及她在医院用的钱及吃药的钱都是妹妹付款，是想补偿她一点吧，但妹妹又怎么可能会要，包括那一件羽绒服。后来那件羽绒服大家都要小嫂穿了。

母亲是节俭的，一生习惯了朴素的日子，到了老年有姐姐买给她的好衣服仍舍不得穿。哥哥嫂嫂们有时说她不该那样做，但她仍然我行我素。母亲生怕给我们添了麻烦，用她自己话说，“病得九死一生”，她不小心弄脏的底裤都不让我洗。那是在她生命里最后两个月的日子里，她八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发现她弄脏了的底裤，我要为她洗，她不让，偏偏要自己洗。我也发现她暑假吃了药不到一个月后，肚子里腹水消了，又肿大了。她就像一个做错了数学题的小孩，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我只好依了她，不讲她那事，也不抢着为她洗了。我怎么能嫌弃自己的母亲，我知道母亲是要面子的人，她不愿把不好的一面展示在我们子女面前。

我在月子里时，母亲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她也是竭尽全力地照顾我和女儿，从没说过累字。一个母亲之所以伟大，就是她从不求子女给她回报。她还吩咐我，不要只顾挣钱了，带好小孩要紧，自己亲自带要好些。她知道那时我们只可能生一个孩子，并且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母亲也亲身体味了，她在长沙医院工作的满女曾带她去过北京和厦门旅游，她每次碰到她的朋友都不忘分享着她生活里的乐趣。

3

母亲生前是爱热闹的，因此哥哥安排葬礼的程序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的。我们那里农村老父老母回归尘土，红白都是喜事，因此会有很多乡亲来吊孝也顺便来看热闹。

母亲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孝顺媳妇，自我懂事起，我奶奶的眼睛就是看不清的，特别是八十多岁以后，在夜里老是起来讲胡话，甚至抽风，因此有时她发起病来也导致母亲整夜都休息不好。母亲就同奶奶睡一个房间，奶奶有什么情况，母亲就是第一个发现的。我们的大表哥，二姑的儿子，仅比我母亲小七八岁，他说我的奶奶能活到九十多岁，肯定是我母亲照顾得好。

母亲病了的那个夏天，先是我的大侄儿接她到长沙的医院检查，之后就在我妹妹家住。暑假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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